"中国的出版制度并没有那么糟糕。" 这句话出自阎连科口中,实在让人感到意外。
被戏称为"被毙稿次数最多的中国作家",在连续数部作品被点名批评后,阎连科最新一部描写一个村落通过权利、偷窃和性交易迅速发展成国际大都市的魔幻主义小说,在内地得以顺利出版,让很多人感到惊讶。出版前,连阎连科本人也没有十足把握。他直言,"《风雅颂》之后,我写《四书》等(作品)就已经彻底不想这个(能否出版的)问题了。"
不少人将此书得以在内地出版,视为国内审查制度转好的一个信号。
"他们想错了",阎连科在2013年10月29日接受《南华早报中文网》专访时说,"大环境并没有变,书可以出版了,是因为出版界有很多有良知的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他认为,中国的审查体制一直存在较大的弹性。"审查是存在的,但今天的审查制度不再是什么都不可以写,而是什么都可以写的,作家可以选择要做什么样的写作。"
阎连科甚至认为,当下中国是最好的写作时代。"中国作家到了一个最好的写作时期。这不是说他的写作生态,而是说写作资源。而且你是可以选择的,这个选择不会像以前那样,一选就把你选进监狱去。"
选择的可能
阎连科无疑是内地作家中的一个异数。
在别人"向着光"写作或"借着光"写作的时候,阎连科说他要"穿透光明,走向黑暗"。批毛小说《为人民服务》,被视为是21世纪初中国大陆最具争议性的小说之一。他随后又撰写了抒写河南艾滋病的《丁庄梦》,以大跃进、大饥荒为背景的《四书》,视角都放在社会的最底层。
"全部的写作离不开河南的土地,离不开从小生长的村庄。这个村庄是你全部写作的最大的资本。"他澹然地说。
2012年,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个真实而无奈的阎连科——他的作品蜚声国际,2005年以长篇小说《受活》分别获得第3届老舍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及第2届鼎钧双年文学奖鲁迅文学奖、2013年入围第五届布克国际奖(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终选名单,可在国内,他窘迫不已:儿子因没入党遭遇壁垒、抱负难酬,新着作《四书》,内容敏感,在国内连遭20家出版社拒绝;就连在北京生活、创作的园子,也因"违建",被拆除掉。
2012年4月,阎连科在美国纽约时报报业集团旗下《国际先驱导报》上,发表题为《丧家犬似的一年》 的评论文章,把2011年的生活形容为"一条没有光的隧道","漫长而黑暗"。
阎连科坦言,他不止一次考虑过离开北京、离开大陆,可是旧习难易。"我离开大陆就完全无法写作。"阎连科对《南华早报中文网》记者说,"这不光是一个语言问题,而是说如果你真的热爱写作,你不会离开那片土地。我们很多流亡作家非常了不得,很有才华,但出去以后的写作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我们的文化土壤和欧洲等其他地方是十分不一样的。今天的大陆三年两年就发生巨大的变化,你离开大陆五年,你知道的大陆的情况已经完全不是那样了。而且今天的大陆是可以选择(写什么)的,只是你有没有能力选择,有没有胆量选择。"
"我经历了十年的自我审查"
阎连科第一本被禁的小说,是《为人民服务》。广州《花城》首发后,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一改以往禁书用电话通知不留痕迹的做法,首次联合发文至全国县级以上单位。《为人民服务》成为开放以来享受北京书面禁令的第一本小说,也令阎连科成为中国最受争议、官方最不喜欢的作家。
但阎连科并不认为《为人民服务》是一部上乘的作品。"它并不具有代表性。"我在全世界范围内卖得最好的其实是《丁庄梦》。大家都以为是《为人民服务》,但其实大家都判断错了。
阎连科说这本小说的出炉,"纯粹是为了应付别人的约稿"。"它影响了我十年的写作。在这十年里,自己对自己的审查,到了十年后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对自己审查了。不管《丁庄梦》在全世界多么受欢迎,我非常知道,如果我自己不对自己审查,我能够写的会比今天的《丁庄梦》好得多。"
"我也非常羡慕香港这种环境。可以有言论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乃至对一个作家说想象的自由,但是在大陆,很多作家没有想象的自由,这不一定是因为制度,不一定是因为机制,而是自己对自己的约束。这是最可怕的。所以内地作家首先做的,是自己把自己的约束拿下来。"
新作《炸裂志》,阎连科是满意的。
这是一本用"神实主义"手法映射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中国及人的精神的"核裂变"的小说。《炸裂志》是炸裂市的市志,炸裂本是个自然村,与新中国一道经历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又经历土地集体化,建立农村合作社。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商业重新回到炸裂人的生活里。依靠村长孔明亮和妻子朱颖所搭建的权力、偷窃和性的脚手架,村庄在极短时间内,成为超级大都市,甚至被暗示变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可能。
"每个作家都在下一步作品中寻找新的突破。对一些读者来说,再也没有小说比这部更直接地面对当下的中国了。而对我本人而言,这本小说的最大变化是,它是被接受的。"
"中国人的内心,已复杂到文学无法把握的程度"
阎连科说,文学是不关心政治的,而是关心人心的。可当回到人心上谈论文学时,却会发现当下中国人心灵的复杂性已到了文学无法把握的地步。
阎连科回忆年幼时故乡村庄道路两旁满是参天的大树,现在已都不存在。都被村里青壮年偷伐掉换钱。但让他最为吃惊的是,连家族祖坟两旁的树木也被砍个清光。"这对一个中国人,一个河南人,一个农村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但居然没有任何人觉得为了挣钱,这有什么不合适。人心到了这个程度已经不可逆转。价值观已经非常认同这件事情,觉得它没有什么不对的。"
面对荒诞的现实,阎连科直言,文学没有能力改变社会现实,但文学有可能修正人心的偏差。"当代中国文学的意义就是面对如此扭曲的人心,给予一点点的校正,关注和批判。你不能指望教育、不能指望政策,也不能指望某位国家领导人对人心发出声音来。"
在阎连科眼里,在大陆创作文学的最特殊之处正在于此:人心到了文学无法把握的地步,而文学又不能不面对人心。 如何去写,写什么,在他看来,这才是当代作家需要回答的问题。
他说:"任何作家都一定要去面对这改革开放三十年。你的回答不一定是正确的,但一定是最个人的,也是最真实的。"
(阎连科此行赴港,受邀于香港科技大学高等研究院2013年中国文学创作研究专题。南早中文感谢刘剑梅女士为采访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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