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围绕美国要不要军事打击叙利亚政府的问题，将另一个历史悠久的问题扯上台面，那就是，世界还需不需要美国做"全球警察"？ 相关联的一个问题是，当今世界，需不需要全球警察或者世界警察？
在今年八月叙利亚发生化学武器大规模袭击平民时间后，美国政府咬定这是叙利亚阿萨德政府所为，奥巴马总统和国务卿克里都信誓旦旦要对阿萨德政权进行军事打击。这一决定在国内国外都引发了激烈批评，以致于克里在国会作证时不得不说，美国不做世界警察，美国只是和其他国家一道维护国际秩序。
但美国国内外却也并不乏支持 – 甚至是强烈要求 – 美国做全球警察的声音。英国《金融时报》专栏作家拉赫曼 (Gideon Rachman)攥文称，世界需要美国做全球警察（The world would miss the American policyman），"这是因为，从太平洋到海湾地区到俄罗斯-波兰关系，对美国'红线'不可逾越原则的信仰支撑着大部分全球安全结构"，所以"全球对美国警察的依赖，远超过美国意识到的程度"。CNN刊于9月18日的一篇文章也指出，从历史来看，每当美国因为传略收缩不愿充当国际警察时，都会导致全球威胁增加，从而迫使美国重新担当领导角色。更有甚者，英国《经济学人》8月31日以"不管喜欢与否，美国都是全球警察"（Global Cop, Like It or Not）为题发表评论，强烈呼吁美国以世界警察的身份武力攻击叙利亚，惩罚阿萨德政府。
国际警察是否有必要？我们必须承认，当今的国际社会仍是一个"无政府"时代，主权国家林立，但并没有一个能够提供规则和秩序的世界政府。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实力体去维护国际体系，陷入"世界大乱"的局面并非不可能，世界历史上也多次出现过"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互相砍杀的场面，最为惨烈者如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从维持国际和平和自由贸易的角度讲，现有的国际体系还是可行的，而美国作为主权国家中最有实力者和现有国际体系的建立者，自然是这套体系的最佳"护卫"。
事实上，美国在二战后，尤其是冷战后，扮演的也是事实上的全球警察的角色。 二战后美国主导建立的国际体系，政治上体现为联合国及其安理会为代表的国际和平与安全体系，经济上体现为"布雷顿森林体系"，由关贸总协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组成。这套国际体系运行至今，尚算良好，这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体系本身所能提供的公共产品，如国际合作和自由贸易等，为世界各国所需要。但对这套秩序的底线的维持，还是依靠美国在全世界各地星罗棋布的军事基地和美军强大的全球投送能力。换言之，美国有动力作为警察维护自己设计建立的这套体系，而全球也只有美国有能力以包括武力在内的实力手段维护这套体系。而鉴于这一套体系所声言推崇的那些基本价值，如和平、人权、自由、平等、发展繁荣等等，符合人民对最基本的公正的期待，不管其实现的程度如何，总是一套能带来希望的体系。而实际上毋庸讳言，这些基本价值在美国及其西方盟友的内部，也是相对而言实现地最充分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今的国际秩序也被称为'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对此，支持者认为，世界各国在这一套自由主义导向的体系之下，依据各国的比较优势进行自由贸易，而美国强大的军力保障全世界贸易航道畅通，世界各国也处于对美国的忌惮而不会互相侵略，从而为大家和平相处、生产生活、通商贸易、文化交流等制造了一个基本环境。而反对者则认为，当今的国际政治和经济秩序极其不公正，资本主义国家占据了全球经济"食物链"的高端，对不发达国家进行压榨剥削，后者又在美国及其西方盟国的军力压制之下，几乎处于无法反抗和翻身的地位。
毫无疑问，美国本身是这套体系的最大受益者，尤其是在经济方面。长期以来，美国都是全世界最大的生产国和贸易国，也是世界上最主要的高新技术来源地，劳动生产率也名列前茅，因而全球自由贸易体制也最符合美国的利益。更重要的是，美国强大的经济实力，再加上美国在全世界的军事存在，使得美元成为世界上最主要的结算货币和储备货币（占到全球贸易结算的70%以上），这可以使美国坐收铸币税，仅仅通过发行货币就可以满足进口支付，以纸钞来换取其他国家货真价实的商品或服务。而其他国家则必须通过努力生产和"出口创汇"。如此，这套体系可以在其他国家与美国之间进行财富转移。这也是为什么美国可以维持几十年的贸易赤字。任何其他国家在这样的赤字重压之下，都必然是国家破产的结果，而美国则可以通过印钞来化解或至少是缓解。
但在过去三十多年来，中国无疑也是这套体系的最大受益者之一。中国从文革末期的经济崩溃局面起步，到今天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第二大贸易国，且将在不长时间内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大国，这当然是中国人民辛勤劳作的结果，但就外部而言，也完全得益于当今国际秩序所提供的和平环境。如今中国不仅经济实力突出，军事力量也日渐增强，国家也在推动人民币的国际化，以渐进的方式挤压美元独霸的空间。如果国内能做到内政清明和谐稳定，那么在国际上，中国终归会有一天成为和美国平起平坐的强国，甚至是超越美国的实力。到那个时候，中国可能要面临的一个问题是，面对一个依然是主权国家林立的世界，中国自己要不要做世界警察？中国有没有维护世界秩序的义务和责任？
履行'警察'职责首先要求中国放弃不干涉政策，这首先要从维护自身的海外利益的开始。中国自身在海外的大量投资，中国经济对海外能源供应的依赖，以及对海外工作的大量中国人的基本保护责任，都要求中国在境外施展力量。看看近年的几个例子：2011年利比亚内战，中国被迫将近四万名中国员工撤出利比亚。同年十月，13名中国船员在湄公河遇害，中国通过兼施外交手段和使用警察力量，将凶手抓回中国，在判处死刑后加以处决。中资企业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做生意可以得益于美军提供的安全保护，但在索马里，由于当地政府不足以提供一个基本的海事秩序，西方介入也不足，中国军舰不得不常年在亚丁湾护航，为打击海盗做出贡献。随着中国海外利益的迅速增长，此类事情将越来越多。
我们的希望是，中国某一天成为一个超级强国之后，除维护自身的正当利益之外，也履行维护和平稳定的世界政治和经济秩序的责任，保护各国平等相处自由贸易的权利。此外，还要奉行一套保护人权的国际道义准则，在国际社会主持正义，强调对人民的基本社会经济权利和民事政治权利的维护，做一个令世人尊敬的强大国家。
中国领导人多次宣称中国"不做超级大国"，"不称霸"。但是，中国如果注定复兴的话，那么如威尔逊所说的，"当你成为[人类历史的]决定因素的时候，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不能保持孤立了"。这就是负责任的大国的使命吧！
王江雨，新加坡国立大学法学院亚洲法律研究中心副主任。
